“格薩爾”是什么意思？

 

本來，一部文學作品里的人物，叫做什么名字都可以，對作品的思想性和藝術性不會發(fā)生什么影響。名字只是一個符號，但是，有的作品的人名、地名，以及庭院、樓房、宮殿等的名稱，有一定的象征意義，同作品的思想內容、情節(jié)發(fā)展、人物形象的塑造等有密切關系，成為整部作品藝術構思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在這些名字(或名稱)里，或含有某種寓意，或寄托著作者的某種情懷?！都t樓夢》和《格薩爾》就是這樣一類作品。

《格薩爾》的主人公“格薩爾”這一名字的來歷和含義，歷來是個有爭議的問題，以至關系到這部偉大史詩的族屬，她的來源、產生年代，以及對思想內容、美學價值和民族風格等問題的評價。因此，有必要作一番探討。

根據史詩里的描述，格薩爾在不同時期有不同的名字，并不是始終叫“格薩爾”。對他名字的含義也有不同理解。下面分別作一些敘述。

(一)在天界的格薩爾

史詩里說格薩爾是天神之子。但不同的本子里有不同說法，他和別的神佛的關系不同，故事情節(jié)不同，名字也不相同。

1．《貴德分章本》里說他是白梵天王最小的兒子，叫“頓珠噶布”。他的母親叫繃迥吉牡?！邦D珠”意為成就大業(yè)，“噶布”是白色，這里含有善業(yè)、真誠、正直的意思。合起來就是“成就大業(yè)的人”，或“施行善業(yè)的人”。這一名字，隱喻著格薩爾的高尚品德和他一生的英雄業(yè)績。在史詩里，嶺國叫“嶺噶布”——白色的土地。格薩爾抑強扶弱、降妖伏魔的英雄行為，被稱作“白業(yè)”，與此相對，那些妖魔鬼怪和割據一方的霸主們殘害生靈、魚肉百姓、暴虐無道的行為，被稱為“黑業(yè)”。

2．嶺倉木刻本《天界篇》里，格薩爾被稱作“推巴噶瓦”，意為“聽到便產生喜悅之情”，可譯為“聞喜”。史詩中解釋說，為什么要取這個名字呢?因為受苦受難的眾生聽到他的名字，立即會感到十分喜悅。

3．扎巴老人的說唱本《天界占卜九藏》里，叫“波多噶布”，也說是大梵天王的兒子?！安ǘ唷币鉃楹⒆?，“噶布”是白色。波多噶布，就是“正直的孩子”，“善良的孩子”。

對格薩爾在天界的名字進行分析以后，我們可以看到：

第一，頓珠噶布(dongrubdkarpO)、推巴噶瓦(thOspad_gavpa)和波多噶布(butOgdkarpO)都是地地道道的藏語詞匯，而不是外來詞。

第二，格薩爾的名字有一定的寓意和象征意義，在這些．．名字里面，寄托著古代藏族人民和說唱藝人們的理想、愿望和祝福，與格薩爾降臨人間的使命以及他一生的英雄業(yè)績相聯系；與史詩的思想內容也有著密切關系，而不是隨意取的。

(二)幼年時代的格薩爾——“覺如”(ioru)

《英雄誕生》里說，格薩爾剛一生下來，就有三歲孩子那么大，諸神在空中奏起仙樂，天上降下五彩繽紛的花雨，遠方升起美麗的彩虹，出現很多吉祥之兆。他的異母兄長嘉察立即去看他，囑咐家人要好好照料和撫養(yǎng)，用綢緞做衣服，用三種干凈的素食，即牛奶、酥油和糖喂養(yǎng)。格薩爾見了嘉察非常高興，猛然坐起來，豎起耳朵，作出很多親熱的表示。嘉察高興地說：“我這個弟弟剛生下來就有三歲小孩那么大，能夠猛地坐起來，這么惹人喜愛，就叫他覺如吧。”從此便取名“覺如”。

有的手抄本里說覺如的名字是他叔父晁通為他取的。各種手抄本中，具體情節(jié)雖然有所不同，到賽馬稱王之前，格薩爾叫“覺如”這一點是一致的。

“覺如”究竟是什么意思，其說不一。國內外許多學者都對它的含義作過考證，但都沒有準確的、合理的解釋。法國著名的《格薩爾》專家石泰安教授認為覺如是“無法理解的名字”。他在《(格薩爾王傳>引言》一文中說，“現在的史詩把英雄的一生劃分為兩個各具特征的階段。第一階段也就是在他三——十五歲的時候，他叫覺如(格薩爾的另一個名字)。盡管成文的本子企圖對這個名字作出詞源學的探討，但它仍是人們無法理解的名字?！?/p>

國內學者中，有一個相當普遍的說法，認為“覺如”是窮孩子的意思，并帶有歧視、嘲笑和侮辱的意思。格薩爾小的時候受過很多苦，生活在貧苦牧民中，深知人民疾苦。有的人甚至以此來論證史詩的人民性和進步意義。

其實，“覺如”并沒有歧視和侮辱的意思?！恫貪h大辭典》里解釋說：“覺覺”有兩個意思，(1)哥哥、兄長；(2)對男人尊稱。“覺臥”(jo-Bo)有三種意思：(1)兄長；(2)至尊。人中主人或神中主神；(3)尊者。身著報身服飾的如來佛像。

釋迦牟尼佛，藏語叫“覺臥夏迦圖巴”(“臥”和“如”都是語助詞)。供奉釋迦佛的神殿叫“覺康”。尊者阿底峽，藏語叫“覺臥阿底峽”。拉薩大昭寺門前的唐柳，相傳是文成公主親手所栽，藏語叫“覺臥烏扎”，意為公主柳。朝佛的香客叫“阿覺”。尼姑,Lt“覺姆”。世界最高峰藏語叫“珠穆朗瑪峰”。“珠穆”系藏語“覺姆”的不同音譯，這里是仙女、神女的意思。

從這些例子，我們可以看出，“覺如”是個褒詞，是尊稱，絲毫也沒有嘲笑、辱罵的意思。那么，覺如究竟應該作何解釋呢?

首先，格薩爾并不是窮人的孩子，而是嶺地三大家族之，一、幼系首領森倫王的兒子。森倫王在嶺地是很有地位的。由于森倫王的正妃和次妃之間發(fā)生矛盾，加上晁通的陷害，格薩爾和他的生母被逐出家門，才過起比較貧窮的生活，以挖蕨麻、掏地鼠過日子。幼年時代的格薩爾，成了家庭糾紛、權力斗爭的犧牲品和受害者。而不是像有的文章中說的那樣，他出身貧苦，自幼受到領主的迫害。當然，這種貧困的生活，使他有機會深入社會基層、接觸貧苦牧民，磨煉了他的意志，培養(yǎng)了他同情勞動人民的強烈感情，而這種同情心又激勵著他除暴安良、為民造福的遠大抱負和崇高理想。

 

其次，按照《格薩爾》中的解釋，覺如這個名字本身也沒有歧視或侮辱的意思。這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加以說明：

(1)覺如這個名字是嘉察取的，沒有“窮孩子”的意思。嘉察是很正直的人。格薩爾小的時候，受到晁通等人的迫害時，他挺身而出，勇敢地保護他，在生活上盡其所能，對他母子倆給予幫助照顧。當格薩爾成了嶺國國王之后，又對他非常尊重和愛戴。藏族歷來重視名字的含義，把取名當作一件十分莊重的事，往往要請喇嘛活佛或有身份的人取名。嘉察在他們家族處于特殊的地位，他作為哥哥，才有資格給弟弟取名。他為自己的弟弟取名，當然不會取帶有歧視和侮辱意味的名字。

(2)在賽馬的關鍵時刻，天神顯圣，天母朗曼噶姆對格薩爾說：“好男兒覺如快快跑，東贊(格薩爾的對手、晁通之子)已經跑在前頭了。大意、麻痹和懶惰，是不能成就大業(yè)的三障礙。”天神鼓舞他不要懈怠，而要奮發(fā)向前，完全出于關心，更談不上有歧視之意。

(3)格薩爾自稱是覺如王。

格薩爾在嶺國的賽馬大會上奪魁，登上國王寶座之后，自我介紹說：“你們若是不認識我，我是天神之子推巴噶瓦。人中豪杰覺如王，龍王之子桑巴頓珠。…‘桑巴頓珠”，是格薩爾的又一個名字，意譯為“能夠成就所希望的事業(yè)”。

(4)格薩爾小的時候，晁通多次謀害他，可是不但沒有得逞，反而被格薩爾識破。他怕格薩爾會殺死他，便向他求饒：“尊貴的阿吉覺吉呀，覺吉你是神不是人”，……阿吉、覺吉都是“覺如”的愛稱，晁通陰謀敗露，當面向格薩爾求饒，他當然不敢辱罵格薩爾。

在格薩爾背后，晁通經常用“覺如”的諧音，罵格薩爾固執(zhí)得“像曬干的牛皮”，“像木頭樁子”，說他是“偷牛犢的黑賊覺”，“吃無尾鼠的灰賊覺”，但這與覺如的本意并沒有什么關系。有些人誤解了這些話的意思，以為“覺如”本身就有歧視之意。

從以上情況可以看出，覺如既不是窮孩子的意思，也無歧視辱罵之意。

我認為“覺如”是個象聲詞，含有猛然、突然、上翹、崛起的意思。這在《英雄誕生》里講得很清楚。剛剛誕生的孩子見到嘉察就猛然坐起來，作出很多親熱的表示，嘉察非常高興，隨即給他取了個名字，叫覺如，這是嘉察對弟弟的愛稱。扎巴老人在《英雄誕生》中解釋“覺如”一時也說，“猛然起來，因此叫覺如?！痹诓卣Z里“猛然”(io—ru)和(jo—te)音相近，字根完全相同。玉梅和其他藝人的唱詞中。也有這樣的詞句，是一種尊敬而親切的稱呼。

(三)作為嶺國國王的格薩爾

史詩里說，格薩爾從誕生以后，到登上嶺國國王寶座之前，一直叫覺如，做了嶺國國王后，才叫格薩爾。木刻本、手抄本和民間藝人演唱的《賽馬稱王》里，都有這樣一段描寫：

格薩爾在嶺國賽馬大會上獲勝，成為嶺國國王，在舉行登基大典時，神佛顯圣，為他取名：世界雄獅大王格薩爾洛布扎堆。從此，嶺國的百姓才稱呼他為雄獅大王格薩爾落希扎堆?！奥宀荚选?，意為“制敵法寶”。

格薩爾一詞的含義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外來詞，還是藏語固有詞語?對這個問題的理解，更是歧見紛呈，是格薩爾研究中長期爭論不休的一個問題，有人稱之為“國際性難題”。

石泰安教授在《藏族格薩爾王傳與演唱藝人研究》一書中，用很長的篇幅探討了格薩爾一詞的來歷及其含義。他認為《格薩爾》是由兩部分組成：一是外來的史詩，二是藏族原有的傳說故事。他說，“《格薩爾》史詩的組成應是各題材的兩大倉庫的結合，一是本地的，另一是外國的來源?！瓨嫵捎⑿勖窒嗤脑?，這是在本地民間的社會環(huán)境里，由于自然而然的融合，經過部分地改寫而成，可是對萬眾矚目的史詩的卓越創(chuàng)作，就其總體來說，這個功績應該歸功于文人社會與宗教界?！迸c這種觀點相聯系，他認為格薩爾是外來語。他說：“格薩爾的名字事實上是通過稱為‘四天子’的說法，又結合佛教的至尊CdkrdVarTin,也就是普天之王的概念作為媒介引進的。這兩套說法是獨立于當地的故事，而且早于史詩而存在著。在印度的社會環(huán)境中，不管四天子組詩的歷史怎樣早，至少在西藏從十一世紀起就構成了史詩之主題。”

石泰安認為格薩爾是“羅馬愷撒”CsSdYsdRome的變音。他還認為，各民族史詩的英雄用相同的名字，在古代是一種普遍現象。他還說，“沒有任何資料可以確切地說明，羅馬愷撤的軍威是怎樣來到藏人中間的，從新疆這條通路似乎是可能的。”“‘萬王之王’或‘世界之王’這類型的稱號當時特別流行，結合‘四天子’概念更普及開來。偉大的至尊加膩色迦CdkrdvartinKinsKd具有這三種稱號，而伊朗國王們和征服者亞歷山大Alexdndre為人所知的稱號卻是Kdisdn。這一稱號與這些征服者很快地就被吸收于民間傳說之中。粟 特Sogdieils文把這個稱號寫成YSR，……無疑也是由粟特教士和商人一直傳到了土耳其斯坦與中國的?！僬f這些征服者，我們知道亞歷山大的傳說——與米達斯Mjdds的傳說有混合——所走的途徑是經過新疆、蒙古和西藏?？傊还苣囊环N方式，反正人們得知‘羅馬’的KaiSei稱號的魅力，并把它與普天之王及戰(zhàn)爭之主的題材結合起來?！?/p>

《演唱藝人研究》一書，是1959年出版的。20多年后他為藏文版《格薩爾》撰寫的《引言》中，又重申了這一觀點。他強調指出：“可以肯定格薩爾最初是希臘而后又是突厥語中Kdisd(國王或皇帝)的另一種寫法。”

石泰安教授的這一觀點，在國外學術界有一定影響，不少學者認為格薩爾王傳的故事至少有一部分來源于愷撒王的傳說，“格薩爾”就是“愷撒”的變音。

另有一種觀點，認為格薩爾是“巨、晌廝羅”譯字的變音。“不是響廝羅當是格薩爾譯字的變音，而是格薩爾當是響廝羅譯字的變音?！本褪钦f，“先有響廝羅這一稱呼，以后被輾轉相傳讀作格薩爾?！背诌@種觀點的人也不少。

 

還有一種意見認為，格薩爾是北方異族的酋長和武士的名字。他們認為，“格薩爾一詞，是外來語，是北方異族的酋長、武士的名號，其形成應在藏族歷史傳說時代，而其逐漸藏化，約在吐蕃王國時代。”

我認為上述幾種說法都值得商榷。首先，說格薩爾是“愷撒大帝”的變音未免牽強附會，僅僅是這兩個名字的讀音比較相近，但沒有任何材料說明“愷撒”是經過什么途徑演化成“格薩爾”的。這兩者之間，毫無內在聯系。

其次，說“格薩爾是晌廝羅譯字的變音”，也不確切。響廝羅(rgalsras)是“王子”的意思，在藏語里，音、義都與格薩爾不一樣，不可能混同。漢文音譯的變化，那是翻譯上的問題。從翻譯佛經直到現在，漢文在譯音方面從來不太規(guī)范，至今沒有一個統一的譯音標準，加上漢語方言上的差別，因此產生了許多混亂現象。但只要認真查閱藏文原文，就會一目了然，這兩個名字絕對不會混同。

至于說到格薩爾是“北方異族酋長、武士的別號”，也屬于推測，并沒有什么根據。

那么，“格薩爾”在藏文里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從詞源學的角度，歷來有幾種不同的解釋。_種意見認為是外來詞，是從梵語演化而來，意為“花蕊”?！陡裎髑筠o典》里說，“格薩爾，梵語借詞，意為花蕊、紅花、花冠。”《藏漢大辭典》里說，格薩爾有兩個意思：(1)花蕊，果須；(2)藥用植物名，叫蕺菜，土名折耳根。

另一種意見認為格薩爾是古藏語，它有兩種含義：(1)花蕊；(2)得勢、發(fā)家、發(fā)跡的意思。在康區(qū)和西藏那曲一帶的方言中，至今仍然使用這個詞，如說某人突然得勢、發(fā)跡，就說這人“格薩爾松”，在這里“格薩爾”是得勢、發(fā)跡的意思，“松”是表示過去時態(tài)的助詞。

還有一種解釋是：突然變得聰明、睿智。藏語有這樣的說法：“智慧格薩瓦”。在這里“格薩瓦”是動詞，當“獲得”講。

為什么用格薩爾作為史詩主人公的名字呢?這里也有兩種解釋。一種意見認為，格薩爾是天神之子，人中豪杰，嶺國的君王，用花蕊作為他的名字，具有象征意義，是非常恰當的。扎巴老人和桑珠等說唱藝人在演唱時，也是照這個意思解釋的。另一種意見認為，格薩爾幼年時代，受到他叔父晁通的誣陷、迫害，和他母親一起，被放逐到邊遠地區(qū)，以打地老鼠、挖人參果為生，過著極為貧窮的日子。后來經過嶺國賽馬大會，奪得勝利，突然得勢，成為受人景仰的君王，因而得名。

有的手抄本《賽馬稱王》里，有這樣的描寫：晁通見格薩爾超過自己的兒子東贊，跑到最前面時，感到自己的陰謀不能得逞，不禁驚呼：“覺如格薩爾松!”這句話中“覺如”是人名，作主語，指少年格薩爾；這里的“格薩爾”是動詞，作謂語，意思是格薩爾得勢了，獲勝了；“松”是語助詞。

利用晁通和格薩爾這兩個名字的諧音，藏族群眾中有這么兩句俗語：“晁通不晁通，格薩爾不能格薩爾?！薄瓣送ā?，意為“易怒的矮子”。這里第一個晁通是名詞，第二個是動詞，意為“發(fā)怒”；第一個格薩爾是名詞，第二個是動詞。這兩句話的意思是，晁通若不做壞事，格薩爾就不能成就大業(yè)。這也說明“格薩爾”是得勢、發(fā)跡的意思。

歸納上面的分析，我認為“格薩爾”一詞在藏語中兩個含義都存在。作為花蕊解，很可能是梵語借詞，藏語中有不少此類的借詞，如“梅朵”(花朵)、“白瑪”(蓮花)等。作為得勢、發(fā)跡解，這是古藏語。如前所述，在一些偏僻的牧區(qū)，至今仍在使用。

“格薩爾”作為英雄史詩主人公的名字，無論從哪一層意義來理解，都是講得通的，都符合藏語的習慣，同《格薩爾》的內容、同格薩爾大王的身份也是相吻合的。而且，在藏文本《格薩爾》里，很少直接稱呼格薩爾，他的全稱是：“世界雄獅大王格薩爾洛布扎堆?！卑凑詹卣Z，洛布扎堆才是他的本名，以上的詞全是修飾語，是尊稱。這就更清楚地說明，格薩爾這一史詩主人公的名字是藏語，而不是外來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