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何時有了氆氌

捻毛線的姑娘

　　凡是有人生活的地方，都離不開衣食住行四件大事，四件大事中，穿衣又是列在第一位的。西藏高原平均海拔4000多米，地勢高，天氣冷，拉薩全年平均氣溫只有7．5度，藏北更是零下2度左右，穿的問題當然就顯得更具體，更迫切了。這里自古不產棉麻，又難以種桑養(yǎng)蠶。穿的東西，做衣服的材料，主要是毛皮和氆氌。

    氆氌是用羊毛家織的毛料，藏族人用它縫制衣褲和藏袍、藏帽、藏靴，這是西藏高原上最普遍、最常見、最有民族特性的穿著。

    記得20世紀60年代，我在西藏的時候，看到從城鎮(zhèn)到農村，從前藏到后藏，從林芝到昌都，幾乎所有男女老幼，都穿氆氌縫制的衣袍、靴子、背氆氌包包。牧人冬天穿羊皮，夏天穿氆氌，寺廟喇嘛的僧衣、僧裙、袈裟都是氆氌做的。聽說過去的年代，貴族官員在節(jié)日慶典和官場上，穿綢緞制作的官服，平時也穿氆氌衣袍。即算是西藏地方政府規(guī)定的官服，譬如說：“王子裝”（杰魯切），縫制的材料也多用氆氌和虹紋氆氌。一件好的氆氌藏袍，又耐穿，又好看，又輕柔保暖，可以穿好幾代。父傳子，子傳孫，成了一家人引以驕傲的傳家寶。所以藏族人常常稱自己是“吃糌粑的人”，“穿氆氌袍子的人”。

    西藏什么時候有了氆氌？什么時候西藏人普遍穿氆氌？我在漢藏文史書和藏學家的著作中，還沒有找到一個明確的說法。據(jù)我所知，至少在公元7世紀藏王松贊干市以前，吐蕃藏人冬天穿皮，夏天穿氈。古史《唐會要》記載：“辮發(fā)氈裘，畜牧為業(yè)?！薄缎绿茣ね罗瑐鳌飞弦灿羞@樣的記載：“衣裘氈韋，以赭涂面為好。”譯成現(xiàn)代漢語：“通常穿皮毛和氈衣，臉上喜歡涂一種土紅色的膏汁?！惫?63年，庸高宗李治詢問吐蕃大臣仲琮藏土的穿著情況，仲琮說：“鳥海之南，盛夏積雪，冬則羊裘數(shù)重，暑月猶衣裘?！?br>
    唐書《吐蕃傳》上說，公元641年，唐朝文成公主進藏，嫁給藏王松贊干布，第一次見面就使松贊干布感到很是難堪。因為文成公主和唐朝送親官員，包括公主的男女隨員，一個個穿綢著緞，衣飾華麗，輕柔綿軟，顏色鮮麗。而松贊干布和他的大臣親貴們，一律是羊皮袍子，又笨重，又粗糙。也說是這個時候起，松贊干布下決心改變自己的服裝，“自褫氈罽襲紈綃，為華風?！彼暮箦紝賯円布娂姼难b，穿著中原出產的綾羅綢緞，這是吐蕃上層服裝方面的一個大變革。

    吐蕃時期，雖然沒有明確的氆氌織造方面的記載，不過我認為藏地羊毛非常豐富，手工業(yè)又相當發(fā)達，加上唐蕃之間經(jīng)濟技術的頻繁交流，早期形態(tài)的氆氌可能已經(jīng)出現(xiàn)。還是《唐書·吐蕃傳》上說的，公元821年，唐朝大理卿劉元鼎作為會盟使，在山南瓊結的營帳里會見了藏王熱巴堅，親眼看到他“身披素福，結朝霞帽首，佩金鏤劍?！备鶕?jù)《辭海》解釋，“揭”是獸毛制成的粗糙毛市。聯(lián)系到松贊干布“自褫氈罽”的“罽”，辭海上也解釋為一種毛織品。這些是吐蕃有了粗制毛織品的證明。

    我第一次讀到西藏氆氌生產的史料，是從一本名叫“年楚河流域宗教源流”的書上。這本書是公元17世紀初寫成的。作者為多羅那它（1575—1635），他是藏傳佛教覺囊派大師，又是西藏歷史上最著名的大學者。在后藏地區(qū)土生土長，對這一帶的歷史、宗教、社會生活了如指掌。

    這本書上說：吐蕃王朝解體以后，西藏各地四分五裂，出現(xiàn)了許許多多分裂割據(jù)的小邦國、小政權。在贊普的后裔中，有三兄弟一度占領年楚河流域為王。老大瓊則，割據(jù)年楚河上游，也就是現(xiàn)在江孜一帶；老二直則，割據(jù)年楚河中游，也就是現(xiàn)在白朗縣一帶；老三晉則割據(jù)年楚河下游，也就是現(xiàn)在日喀則境內。后來，整個年楚河流域都被老三晉則兼并。瓊則割據(jù)的年楚河流域上游地區(qū)，領地東北從日朗山溝算起，西南到崗益香波為止，領有崗如、寧如、江如三大牧場，生產氆氌、氆氌袋、帽子等等三大著名的土特產品，集貿市場早先設在江若薩瑪，后來改到乃寧地方。官寨設在日朗邦嘎，所以他被稱為日朗山官，又叫日朗土王。

    在經(jīng)過多年的查找之后，我第一次讀到這樣一段關于氆氌的文字，而且這段文宇是一本嚴謹?shù)臍v史書和地方志上記載的，我的眼睛一亮，很興奮，好像找到了失落多年的寶貝一般。大有“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的意思。如果我的理解沒有錯的話，可以這樣肯定，至少在吐蕃贊普后裔日朗士王統(tǒng)治這一帶的時候，江孜地區(qū)生產氆氌和氆氌制品已經(jīng)非常出名，而且有了銷售氆氌和氆氌制品的集貿市場，這是多么重要的史料??！

    現(xiàn)在有個問題是，瓊則統(tǒng)治江孜的時候，到底是什么年代？我查看了恰白·次旦平措先生等編寫的《西藏簡明通史》一書，知道瓊則是吐蕃贊普王朝朗達瑪?shù)牡谄叽訉O。朗達瑪?shù)膬鹤咏芯S松，維松的兒子叫貝考贊，貝考贊有兩個兒子，長子扎西孜巴貝留在后藏，子孫分散在后藏各個地區(qū)為王。瓊則兄弟是他的曾孫輩。次子吉德尼瑪滾到了阿里，建立了古格王國，著名的祛王益西沃是他的孫子。益西沃出生于公元965年，死于1036年。扎西孜巴貝的長子白德移居吉隆一帶，他的后人建立了貢塘王系。第五代孫貢曲德和藏傳佛教白教祖師米拉熱巴同時，米拉熱巴生于1040年，死于1123年。據(jù)我粗略的推算，瓊則應該生活在益西沃和貢曲德之間的年代。如果這種推算沒有太大的偏差的話，瓊則統(tǒng)治年堆江孜的年代，大約是公元11世紀。也可以這么說，至少在公元11世紀前后，江孜成了衛(wèi)藏氆氌生產和銷售的主要地區(qū)。

    1979年，日喀則著名學者考洛·敏吉先生告訴我，在日朗官寨里發(fā)生過一件震驚衛(wèi)藏地區(qū)的悲慘事情。說是當?shù)嘏烈?guī)朗巴村里，有個織氆氌的姑娘名叫朗薩，在乃寧廟會上被日朗土王看中，強迫她當了自己的兒媳婦，朗薩在官寨受盡了種種折磨，最后，被土王父子毒打致死。她被送到東山準備火化的時候，又奇跡般地蘇醒過來。山官父子很害怕，以為是炸尸或者還魂。朗薩復活后，看破了紅塵，發(fā)誓出家修行，當了一名尼姑。朗薩姑娘的遭遇，被后人編成了故事，又編成說唱，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傳遍了整個衛(wèi)藏地區(qū)，還被搬上了藏戲舞臺，知道的人就更多了。

    只要我們仔細聽聽這個故事，看看這出藏戲，就會知道朗薩姑娘的一生，和氆氌有著非常密切的聯(lián)系。例如，首先朗薩姑娘是一位織氆氌的高手，她的女伴們都是織氆氌的姑娘；其次，如是在乃寧寺集市上出售氆氌時被日朗土王看中的；第三，朗薩姑娘嫁到日朗官寨時，氆氌是她父母給她的主要嫁妝；第四，在日朗官寨，朗薩姑娘的主要工作是帶領奴仆們織造氆氌；第五，朗薩死后，用白氆氌包裹她的遺體，送到山上火葬。最后，朗薩蘇醒以后，逃回自己家的氆氌房坐著，一邊紡織起氆氌，一邊哭訴在山官家所受的種種苦情，表明了出家當尼姑的決心。

    《年楚河流域宗教源流》一書上也說：“列竹寺下面，是日朗山官的官寨。官寨里收藏著朗薩姑娘的衣服?！睆倪@個真實的傳說故事中，我們可以看到，在朗薩姑娘生活的時代，氆氌已經(jīng)普及江孜地區(qū)所有家庭和社會生活，它給多羅那它大師史書里的短短幾句關于氆氌的記載，增添了一個多么豐富生動的說明和佐證。正如俄羅斯文學大師高爾基說的，“人民口頭創(chuàng)作是歷史最好的補充”。

    到了公元13世紀時，薩迦教派第四代法王貢噶堅贊，到?jīng)鲋輹畛杉己沟膶O子闊端，洽商西藏歸順蒙古汗國（元朝）的事情，他專門給衛(wèi)藏各地的僧俗首領寫了一封具有歷史意義的信，最后提出要以前藏出產的上等氆氌作為貢品，送給蒙古皇室。更加證明氆氌當時不但后藏出產，前藏也出產；不但成了藏人的日常用品，也是當時西藏上層人物向中央王朝進貢的民族手工業(yè)珍品。

    公元14世紀中葉，在祖國內地，明朝取代了元朝的統(tǒng)治。在西藏，乃東萬戶長推翻了薩迦王朝，建立了著名的帕珠政權。從這個政權的第一代首領大司徒·強曲堅贊（130—1364）到第五代首領闡化工扎巴堅贊（1374—1432）的一百多年間，西藏社會比較安定。沒有大的戰(zhàn)爭和動亂，被后人稱為“老太婆背金走全藏”的太平歲月。這個時期，西藏莊園制度逐步完善，老百姓得到休生養(yǎng)息的機會，農牧業(yè)生產有了較大的發(fā)展，民族手工業(yè)也比較興盛。在整個西藏特別是帕珠政權統(tǒng)治的腹心地區(qū)，像山南的乃東、扎朗、貢嘎等地，織氆氌成了農民最為重要的副業(yè)生產，老百姓家大都有織氆氌的機子，領主莊園大都建立了氆氌作坊，農忙時務農，農閑織氆氌，已經(jīng)成了一種普遍的風尚。大量的家織毛料氆氌，除制作穿著的衣袍靴帽以外，還涌入拉薩、澤當、日喀則、江孜等城鎮(zhèn)市場。帕珠時代的西藏，集市貿易十分興盛，衛(wèi)藏各地都有著名的集貿市場，它們和宗教節(jié)日、民間節(jié)日結合在一起，成為一個地區(qū)的經(jīng)濟活動中心。例如江孜的達瑪節(jié)盛會、乃寧寺廟會、羊卓雍湖邊的達隆廟會、貢嘎的姐堆秀集市、扎囊的強巴林廟會，氆氌和氆氌制品是這些貿易集市最主要的商品。

    帕珠時期氆氌生產之所以特別繁榮，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向中央王朝進貢。明朝管理西藏和其它藏區(qū)的辦法，采取了“多封眾建”“尚用僧徒”的方針。明朝在西藏和其它藏區(qū)封了五個王，三個法王，還有數(shù)量不等的國師、灌頂國師和僉事。這些僧俗首領們，爭著向中央王朝進貢，用來表示對皇帝的忠心，維系和中央王朝的聯(lián)系，同時還能得到朝廷的封贈和賞賜，賞賜的物品大都是金幣、銀錢、茶葉、綢緞等等。進貢的物品主要是馬匹、氆氌和其它名貴的土特產品。這是一本萬利的事情，所以各地藏區(qū)朝貢都非常踴躍。據(jù)史書記載，朝貢路上，貢使們熙熙攘攘，不絕于途，以致弄得朝廷的國庫都空虛了，不得不采取一些限制措施。帕珠政權的首領被封為闡化王，他們朝貢特別積極，其它藏區(qū)首領朝貢以戰(zhàn)馬為大宗，帕珠管轄下的雅魯藏布江中游廣大地區(qū)，氆氌生產十分發(fā)達，氆氌是最主要的貢品。朝廷規(guī)定，朝貢三年一次，闡化王往往是一年一次，朝廷規(guī)定朝貢使團不得超過一百五十人，闡化主朝貢的使團往往達兩三千人。這么頻繁的朝貢活動，每次帶去的氆氌數(shù)量可想而知。乃東、扎囊、貢嘎許多織戶，定點織造高質量的專門朝貢的精細氆氌。1979年，我在貢嘎縣朗杰雪一帶進行民俗采風的時候，當?shù)氐囊恍├先俗院赖母嬖V我，他們家祖祖輩輩都是給皇帝織氆氌的老織戶，藏話叫“甲納廣莫丹加”意思是給皇帝織造貢品氆氌。這些氆氌一是輕；二是柔軟；三是保暖；四是結實；五是穿了舒服；很得皇家的喜愛。

    所以，可以這么說，在公元14到16世紀的帕珠時期，西藏的氆氌生產進入了成熟的階段。

織氆氌的老人

扎囊農民農閑時家家忙著織氆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