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次仁的藝術(shù)人生

悠揚的扎念琴響起，扎西次仁的彈唱讓人沉醉其中 。

2016年年終歲末，拉薩，寒氣逼人。上午11點半，78歲的扎西次仁盤腿坐在床上，完成日常頌經(jīng)后，將桌上的一杯甜茶拿起喝完，一邊穿鞋，一邊對老伴尼瑪啦說：“我要去見他們嘍，午飯不用等我?！?/p>

扎西次仁所說的“他們”，是指尼瑪倉啦和旺欽以及幾個常年跟他學習拉薩堆諧與囊瑪藝術(shù)及扎念琴彈唱的人。

時光回到68年前，10歲的扎西次仁在上萬名孩童中，成為最終入選的20名“嘎珠”中的一員，成為舊西藏地方政府布達拉宮宮廷嘎爾歌舞隊的一名成員。

從此，人們稱呼他為嘎珠扎西次仁。在當時，入選布達拉宮嘎爾宮廷歌舞隊成員的孩子，都被稱呼為“嘎珠”。

這個經(jīng)歷過新舊西藏的老人，如今，身負著嘎爾國家級傳承人，拉薩堆諧、拉薩扎念琴彈唱自治區(qū)級傳承人的使命。雖近耄耋之年，但每日忙碌的他，越發(fā)感到日月如梭，時不待人。

在有限的生命里，他想要留下那些美好的古老藝術(shù)。

扎西次仁給尼瑪倉啦講解堆諧。

在童年最美的年華，他成為舊西藏布達拉宮嘎爾歌舞隊的一名嘎珠

扎西次仁出生在八廓居民區(qū)“溫頓邊巴”（宅名）。7歲時，被父母送到拉薩　“甲巴康薩”私熟，系統(tǒng)學習藏語文知識。三年后，年滿10歲的他，與大多數(shù)那個年紀的男童一樣，面臨著第一場不由他選擇的人生。

那一年，正是舊西藏地方政府布達拉宮宮廷嘎爾歌舞隊12年一輪招收新隊員的時間。在舊西藏，選男童到宮廷歌舞隊，也是一種差役。當年，政府派來的“嘎加”（藏語，招收嘎爾隊員的公職人員）早早就按照戶口以拉薩為主在全藏境內(nèi)選擇嘎珠。嘎加們將有等級的貴族子弟、僧人以及傳統(tǒng)污穢職業(yè)或不潔階層中的男孩除外的， 　9至12歲的上萬名男童召集在一起，進行篩選。最終篩選出相貌端莊、長相俊俏的20名嘎珠。

對嘎珠訓(xùn)練之嚴酷早有耳聞的家人，百般不情愿讓他成為一名嘎珠，但偏偏命運之神就這樣選擇了扎西次仁。從此，無憂的童年時光，如斷了線的風箏飄搖遠去

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嘎珠，要經(jīng)過最艱苦的強化訓(xùn)練。每天，一陣陣急促的敲鼓聲總在凌晨4時襲來，起床、整理鋪位、排隊……

凌晨開啟的強化訓(xùn)練，每5位學員由一位老師教嘎魯，　 一遍又一遍。早飯后，嘎珠們由幾位老師帶隊從雪巴列空來到嘎巴林卡。今天，位于宇拓路西面的商業(yè)繁華地帶就是扎西次仁老人所說的嘎巴林卡。傳統(tǒng)上，新進的嘎珠們每日要在嘎巴林卡學習嘎爾的舞蹈部分。包括坡嘎（男子嘎爾，手舞木斧）、莫嘎（女子嘎爾，手無配件）以及持嘎（舞刀嘎爾）。

嘎巴林卡綠樹成蔭。然而，在那里，少年們卻無暇享受美麗的大自然。因為稍不留神，老師們的樹鞭可是手下無情。

脫了藏裝，露出小腿肚練嘎爾的各種招式，一旦犯錯，樹鞭打在少年細嫩的腿上，那種鉆心的疼痛至今讓扎西次仁難以忘懷。

老人說，那三年就好比現(xiàn)在孩子們的六年學習時間，從凌晨4時到晚12時，除了三餐時間外，都在苦學中度過。

三年嘎珠強化訓(xùn)練在每日的緊張與各種懲罰中結(jié)束，13歲的扎西次仁成為了一名正式的布達拉宮宮廷嘎爾歌舞隊成員。

拉薩堆諧傳承隊隊員們在練習囊瑪。

動蕩歲月里，唯與音樂長相廝守，堅守著傳承民族藝術(shù)的夢想

在嚴格的強化訓(xùn)練下，年僅13歲的扎西次仁和同伴們基本學會了全部58首嘎魯和23種包括坡嘎、莫嘎、持嘎的嘎爾各式舞蹈招式。

作為宮廷歌舞，布達拉宮宮廷嘎爾歌舞隊主要為大型典禮和迎送高僧大德等上層階級表演服務(wù)。每逢藏歷初一、初二，歌舞隊上百名成員盛裝在布達拉宮、羅布林卡、大昭寺演出。

每年的藏歷正月十五即“覺阿曲巴”，歌舞隊的成員們將迎來一年僅有的為官民表演的時刻。對扎西次仁來說，那是期待以久的盛會，他會格外賣力演出。每當陣陣掌聲響起，一種久違的快樂讓他激動。

1956年4月22日，西藏自治區(qū)籌備委員會成立，毛主席委派國務(wù)院副總理陳毅率中央代表團進藏祝賀。

那一年，為歡迎中央代表團的到來，按照西藏地方政府的要求，布達拉宮宮廷嘎爾歌舞隊第一次將民間的囊瑪與堆諧吸收進來。囊瑪與堆諧則真正來自民間。從第一次接觸，扎西次仁便被其歡快與輕靈美妙的舞步吸引了。此時，他多么想真正成為一名歌者、一個樂者、一位舞者。

此時的他，完全被囊瑪與堆諧藝術(shù)吸引住了。他先跟一位叫哈比布的穆斯林老師學習吹笛技藝，后又把當時拉薩囊瑪吉度的成員之一、盲人藝術(shù)家次仁多吉啦請到家中，專門師從他學習扎念琴彈奏。

哈比布和次仁多吉啦一個教他吹笛子，一個教他彈奏扎念琴。當悠揚的笛子與美妙的扎念琴那自由、歡快、活潑的音調(diào)響起，扎西次仁如沐春風，常常沉醉其中。

那時，他與那些原來同在宮廷嘎爾歌舞隊的隊友、老師還保持著聯(lián)系，他們常到他家做客，大家即興表演，相互切磋。這段時間，他學會了笛子、扎念琴、揚琴、二胡、胡琴、林琴、鐵琴以及屬于嘎爾的根卡、達瑪、鎖納和鼓。

很快，歷史再一次改變了他的命運。1959年，西藏實行民主改革。此后幾年間，扎西次仁的人生發(fā)生了很多變化；參與修建納金電站；去了離他家鄉(xiāng)很遠的那曲硼砂廠；成為拉薩城關(guān)區(qū)東方業(yè)余文藝演出隊的一名成員；成為拉薩七一農(nóng)機廠的一名工人……

從20歲起，那些輾轉(zhuǎn)不同工地與不同工種的時日，扎西次仁從未放下音樂與歌舞。他總是隨身揣著一支竹笛，干完活兒就吹一吹，悅耳的聲音，總讓他忘卻了疲勞與煩惱。

這期間，他偶爾也去教小學生和一些年輕人彈奏扎念琴，從中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樂。他開始收集樂譜，自己試著譜曲……此時，成為一名歌者、一個樂者、一位舞者的夢想離他仿佛很遠，又似乎很近。

上個世紀80年代，黨的民族宗教政策全面落實。民族傳統(tǒng)文化得到重視和保護。一場專門針對搶救、保護宮廷嘎爾的工作在拉薩展開。在政府的組織下，包括扎西次仁在內(nèi)的11位老藝人聚在一起，開啟“搶救與保護嘎魯?shù)墓ぷ鳌薄?年后，一本凝結(jié)著老藝人們心血與深情的《嘎魯歌曲集》于1985年正式出版。

這時已46歲的扎西次仁在借調(diào)到搶救嘎魯工作后，被組織調(diào)到西藏大學藝術(shù)系任教。他不只成為了夢想中的歌者、樂者、舞者，他還為人師表，成為了一名傳授藏族傳統(tǒng)樂器的專業(yè)老師。

直到1998年，他退休又被返聘到藏大藝術(shù)學院，繼續(xù)教老師們學習囊瑪、堆諧藝術(shù)以及扎念琴等傳統(tǒng)藏族樂器。

半個多世紀里，他的人生因成為嘎珠與藝術(shù)結(jié)緣，又因藝術(shù)而得到不斷的升華。

扎西次仁在家中閱讀《嘎魯歌曲集》。

一個飽經(jīng)滄桑的歌者、樂師、舞者，在接近耄耋之年仍為傳承與發(fā)揚優(yōu)秀民族音樂奔波

坐在扎西次仁老人家中的客廳，聽著他講往事，看他即興表演扎念琴，時而爽朗大笑，仿佛時空交錯，眼前就是那俊悄的少年，穿一襲黃袍翩翩起舞，然后放開喉嚨吟唱那千古的頌歌……一張臉從稚嫩到飽經(jīng)風霜。

在舊西藏，嘎爾歌舞只為上層服務(wù)，但那不影響百姓對它的喜愛。這也是年近耄耋之歲的扎西次仁仍在奔波的主因。

在拉薩市群藝館的一間排練室，每周二和周四下午，扎念琴、揚琴、胡琴、笛子等傳統(tǒng)樂器交織在一起的悠揚旋律，把美妙的音韻與響亮動聽的歌聲隔空傳出，待歌兒停頓，樂聲依舊，穩(wěn)重、自由、歡快、活潑的舞蹈繼續(xù)……這是由扎西次仁于2010年組建的“拉薩堆諧傳承隊”每周的排練時間。

成員由尼瑪倉啦以及許多愛好拉薩堆諧與囊瑪藝術(shù)的人員組成。他們或已退休，或在職，或是商人、居民。也有很多人定期來，找個位置坐下，只為安靜地觀看演出。

走進排練場，突然明白，支撐扎西次仁的精神世界是什么？何以在耄耋之年還如此精神矍鑠？一個民族的精神世界呈現(xiàn)在文化里。而扎西次仁以及那些愛好囊瑪、堆諧的人，他們的精神生活全在那歌、舞、樂的世界里。

已退休的尼瑪倉啦自7歲起因父親的緣故，接觸過扎西次仁表演的囊瑪與堆諧歌舞。如今，從小就耳濡目染的她，顯然已是傳承隊伍里的領(lǐng)頭羊。她和隊里的旺欽啦正一步步成為扎西次仁老師所希望的、接他班的人。

現(xiàn)在，扎西次仁每周六要到西藏大學教藝術(shù)學院的學生傳統(tǒng)樂器和傳統(tǒng)歌舞外，每周他還要到自治區(qū)藏劇團，把舊時嘎爾歌舞隊的節(jié)目教給年輕的專業(yè)演員們。

扎西次仁說：“我曾見證了新舊西藏的交替，我的人生也因新西藏而受益。

這些年，在有關(guān)部門的支持與幫助下，扎西次仁錄制了多部“嘎爾與嘎魯”“拉薩堆諧”“拉薩囊瑪”“扎念琴”等唱片及影像光盤。為嘎魯、拉薩堆諧、囊瑪記譜。由他研究整理的《西藏經(jīng)典音樂》《西藏傳統(tǒng)古典音樂》等書目也陸續(xù)出版，但扎西次仁仍覺得還不夠。“留在書本或是影像里的東西 　，可以作為輔助，但保護與傳承優(yōu)秀文化離不開人。”老人說道。

現(xiàn)在，拉薩堆諧、拉薩囊瑪在很多場合會有演出，看起來豐富多彩，但作為一名專業(yè)人士，扎西次仁表示，很多過去非常著名或是流行的拉薩堆諧與囊瑪及扎念琴名曲，現(xiàn)在極少有人會彈奏，或歌舞。這讓老人感到焦慮。

盡管退休后，扎西次仁很少讓自己閑下來，但他還是覺得時間不夠用。舊時代曾一起當過嘎珠，后來又在新的時代一起搶救嘎爾的那些老伙伴們一個個走了，扎西次仁仍在為傳承傳統(tǒng)歌舞樂而努力著。堅持繼承、保護、發(fā)揚拉薩堆諧、囊瑪、嘎爾、嘎魯以及扎念琴彈唱等傳統(tǒng)歌舞，似乎已經(jīng)成為了他的人生終極使命。

拉薩堆諧傳承隊隊員們在練習堆諧。